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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刘庆邦】在哪里写作(一)(2019-06-12)
来源:   时间 :2019-06-01

编者按:手握乾坤笔,畅写心中事。“短篇小说王“刘庆邦老师在哪里写作呢?让我们阅读……《在哪里写作》(一)

《在哪里写作》(一)

幸运的是,我比较早的理解了自己,意识到自己喜欢写作。每个人都只有一生,在短短的一生里,不可能做很多事情,倾其一生,能把一件事情做好就算不错,就算没有虚度光阴。文章千古事,写作正是一件需要持之以恒的事,只有舍得投入自己的生命,才有可能在写作这条道上走到底,并写得稍稍像点儿样子。

老一代作家,如鲁迅、萧红、沈从文、老舍他们,所处的时代不是战乱,就是动乱,不是颠沛流离,就是横遭批斗,很难长时间持续写作。而我们这一代作家赶上了国泰民安的好时候,不必为安定和生计发愁,写作时间可以长一些,再长一些。其实在安逸的条件下,我们面临的是新的考验,既考验我们写作的欲望和兴趣,也考验我们的写作资源和意志力。君不见,有不少作家写着写着就退场了,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。

还好,自从我意识到自己喜欢写作,就把笔秆子牢牢抓在自己手里,再也没有放弃。几十年来,不管是在煤油灯下,还是在床铺上;不管是在厨房,还是在公园里;不管是在酒店,还是在国外,我的写作从未中断。期间也遇到了一些困难和干扰,我都及时克服了困难,排除了干扰,咬定青山,硬是把写作坚持了下来。我并不认为自己的写作天分有多高,对自己的才华并不是很自信,但我就是喜欢写作,且对自己的意志力充满自信,相信自己能够战胜自己。

在煤油灯下写作

我在老家时,我们那里没有通电,晚间照明都是用煤油灯。煤油灯通常是用废弃的墨水瓶子做成的省油的灯,灯头缩得很小,跟一粒摇摇欲坠的黄豆差不多。我那时晚上写东西,都是借助煤油灯的光亮,趴在我们家一张老式的三屉桌上写。灯头小光线弱不怕,年轻时眼睛好使,有一粒光亮就够了,不会把黑字写到白纸外头。

我1964年考上初中,应该1967年毕业。我心里暗暗追求的目标是,上了初中上高中,上了高中上大学。但半路杀出个短路的,1966年文化大革命一来,我的学业就中断了,上高中上大学的梦随即破灭。无学可上,只有回家当农民,种地。说起来,我们也属于“老三届”的知青,城里下乡的叫下乡知青,从学校就地打回老家去的,叫回乡知青。可我一直羞于承认自己是个知青,好像一承认就是把身份往城市知青身上贴。人家城里人见多识广,算是知识青年。我们土生土长,八字刚学了一撇,算什么知识青年呢!不过出于自尊,我也有不服气的地方。我们村就有几个开封下来的知青,通过和他们交谈,知道他们还没有我读过的小说多,他们不但一点儿都不敢看不起我,还非常欢迎我到他们安在生产队饲养室里的知青点去玩。

回头想想,我和别的回乡知青是有点儿不大一样。他们一踏进田地,一拿起锄杆,就与书本和笔秆告别了。而我似乎还有些不大甘心,还在到处找书看,还时不时地涌出一股子写东西的冲动。我曾在夜晚的煤油灯下,为全家人读过长篇小说《迎春花》,小说中的故事把母亲和两个姐姐感动得满眼泪水。那么,我写点什么呢?写小说我是不敢想的,在我的心目中,小说近乎神品,能写小说的近乎神人,不是谁想写就能写的。要写,就写篇广播稿试试吧。我家安有一只有线舌簧小喇叭,每天三次在吃饭时间,小喇叭嗞嗞啦啦一响,就开始广播。除了广播中央和省里的新闻,县里的广播站还有自办的节目,节目内容主要是播送大批判稿。我端着饭碗听过一次又一次,大批判广播稿都是别的公社的人写的,我所在的刘庄店公社从没有人写过,广播里从未听到过我们公社写稿者的名字。怎么,我们公社的地面也不小,人口也不少,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写稿子吗!我有些来劲,别人不写,我来写。

文具都是从学校带回的,一支蘸水笔,半瓶墨水,作业本上还有剩余的格子纸,我像写作业一样开始写广播稿。此前,我在煤油灯下给女同学写过求爱信,还以旧体诗的形式赞美过我们家门前的石榴树。不管我写什么,母亲都很支持,都认为我干的是正事。我们家只有一盏煤油灯,每天晚上母亲都会在灯下纺线。我说要写东西,母亲宁可不纺线了,也要把煤油灯让给我用。我那时看不到报纸,写稿子没什么参考,只能凭着记忆,按从小喇叭里听来的广播稿的套路写。我写的第一篇批判稿是批判“阶级斗争熄灭论”,举本村的例子说明,阶级斗争还存在着。我不惜鹦鹉学舌,小喇叭里说,阶级敌人都是屋檐下的洋葱,根焦叶烂心不死。我此前从没见过洋葱,不知道洋葱是什么样子。可人家那么写,我也那么写。稿子写完,我把稿子装进一个纸糊的信封,并把信封剪了一个角,悄悄投进公社邮电所的信箱里去了。亏得那时投稿子不用贴邮票,要是让我投一次稿子花八分钱买邮票,我肯定买不起。因买不起邮票,可能连稿子也不写了。稿子寄走后,对于广播站能不能收到,能不能播出,我一点儿信心都没有。我心里想的是,能播最好,不能播拉倒,反正寄稿子的事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有能力把失败嚼啐咽到肚子里去。让我深感幸运的是,我写的第一篇广播稿就被县人民广播站采用了。女广播员在铿锵有力地播送稿子时,连刘庆邦前面所冠的贫农社员都播了出来。贫农社员的字样是我自己写上去的,那可是我当年的政治标签,如果没有这个重要标签,稿子能不能通过都很难说。一稿即播全县知,我未免有些得意。如果这篇广播稿也算一篇作品的话,它可是我的第一篇公开发表的作品哪!我因此受到鼓励,便接二连三地写下去。我接着又批判了“唯生产力论”、“剥削有功论”、“读书做官论”等。我弹无虚发,写一篇广播一篇。那时写稿没有稿费,但县广播站会使用印有沈丘县人民广播站大红字样的公务信封,给我寄一封信,通知我所写的哪篇稿子已在什么时间播出。我把每封信,连同信封,都保存下来,作为我的写作取得成绩的证据。

煤油灯点燃时,会冒出黑腻腻的油烟子,长时间在煤油灯下写作,油烟子吸进鼻子里,我的鼻孔会发黑。用小拇指往鼻孔里一掏,连手指都染黑了。还有,点燃的煤油灯会持续释放出一种毒气,毒气作用于我的眼睛,眼睛会发红,眼睑会长小疮。不过,只要煤油灯能给我一点光明,那些小小不言的副作用就不算什么了。

在床铺上写作

1970年夏天,我到河南新密煤矿参加工作,当上了工人。一开始,我并没有下井采煤,而是被分配到水泥支架厂的石坑里采石头。厂里用破碎机把石头粉碎,掺上水泥,制成水泥支架,运到井下代替木头支架支护巷道。

当上工人后,我对写作的喜好还保持着。在职工宿舍里,我不必在煤油灯下写作了,可以在明亮的电灯光照耀下写作。新的问题是,宿舍里没有桌子,也没有椅子,面积不大的一间宿舍支有四张床,住了四个工友,我只能借用其中一个工友的一只小马扎,坐在低矮的马扎上,趴在自己的床铺上写东西。我们睡的床铺,都是用两条凳子支起的一张床板,因我铺的褥子比较薄,不用把褥子掀起来,直接在床铺上写就可以。我以给矿务局广播站写稿子的名义,向厂里要了稿纸,自己买了钢笔和墨水,就以床铺当写字台写起来。八小时上班之余,就是在单身职工宿舍的床铺上,我先后写了广播稿、豫剧剧本、恋爱信、恋爱抒情诗,和第一篇被称为小说处女作的短篇小说。

怎么想起写小说呢?还得从我在厂里受到的打击和挫折说起。矿务局组织文艺汇演,要求局属各单位都要成立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。厂里有人知道我曾在中学、大队、公社的宣传队都当过宣传队员,就把组织支架厂宣传队的任务交给了我。我以自己的自负、经验和组织能力,从各车间挑选文艺人才,很快把宣传队成立起来,并紧锣密鼓投入节目排练。我自认为任务完成得还可以,无可挑剔。只是在汇演结束、宣传队解散之后,我和宣传队其中一名女队员交上了朋友,并谈起了恋爱。我们都处在谈恋爱的年龄,谈恋爱应该是正常现象,无可厚非。但不知为什么,车间的指导员和连长(那时的车间也叫民兵连)千方百计阻挠我们的恋爱。可怕的是,他们把我趴在床铺上写给女朋友的恋爱信和抒情诗都收走了,审查之后,他们认为我被资产阶级的香风吹晕了,所写的东西里充满小资产阶级情调。于是,他们动员全车间的工人批判我们,并分别办我们的学习班,让我们写检查,交代问题。厂里还专门派人到我的老家搞外调,调查我父亲的历史问题。我之所以说可怕,是后怕。亏得我在信里无涉时政,没有任何可授人以柄的不满言论,倘稍有不慎,被人找出可以上纲上线的阶级斗争新动向,其恶果不堪设想。因为没抓到什么把柄,批判我们毕竟是瞎胡闹,闹了一阵就过去了。如果没有批判,我们的恋爱也许显得平淡无奇,正是因为有了多场批判,才使我们的爱情经受了考验,提升了价值,并促进了我们的爱情,使我们对来之不易的爱情倍加珍惜。

既然找到了女朋友,既然因为爱写东西惹出了麻烦,差点儿被开除了团籍,是不是从此之后就放弃写作呢?是不是好好采石头,当一个好工人就算了呢?不,不,我还要写。我对写作的热爱就表现在这里,我执拗和倔强的性格也在写作问题上表现出来。我不甘心只当一个体力劳动者,还要当一个脑力劳动者;我不满足于只过外在的物质生活,还要过内在的精神生活。还有,家庭条件比我好的女朋友之所以愿意和我谈恋爱,主要看中的就是我的写作才能,我不能因为恋爱关系刚一确定就让她失望。

恋爱信不必再写了,我写什么呢?想来想去,我鼓足勇气,写小说。小说我是读过不少,中国的,外国的,古典的,现代的,都读过,但我还从没写过小说,不知从哪里下手。我箱子里虽藏有从老家带来的《红楼梦》、《茅盾文集》、《无头骑士》、《血字的研究》等书,那些书当时都是禁书,一点儿都不能参照,只能蒙着写。有一点我是知道的,写小说可以想象,可以编,能把一个故事编圆就可以了。我的第一篇小说是1972年秋天写的。小说写完了,它的读者只有两个,一个是我的女朋友,另一个就是我自己。因为当时没地方发表,我也没想着发表,只把小说拿给女朋友看了看,受到女朋友的夸奖就完了,就算达到了目的。后来有人问我最初的写作动机是什么,我的回答是为了爱,为了赢得爱情。

转眼到了1977年,全国各地的文学刊物纷纷办了起来。此前我已经从支架厂调到矿务局宣传部,从事对外新闻报道工作。看了别人的小说,我想起来我还写过一篇小说呢!从箱底把小说翻出来看了看,觉得还说得过去,好像并不比刊物上发表的小说差。于是,我改巴改巴,抄巴抄巴,就近寄给了《郑州文艺》。当时我最想当的是记者,没敢想当作家,小说寄走后,没怎么挂在心上。若小说寄出后无声无息,会对我能否继续写小说产生消极影响。不料编辑部通过外调函对我进行了一番政审后,我的在箱底沉睡了六年的小说竟然发表了。不但发表了,还发表在《郑州文艺》1978年第2 期的头题位置,小说的题目叫《棉纱白生生》。